肖勤:以歌声为力量,廖崩嗒佩唱响村《廖崩嗒佩合唱团》创作谈
引
语
聚光灯一亮,一切果然如超哥所说,红糯感到眼前一黑,像走在正午最强烈的阳光下,除了挨着自己的小伙伴,再远一点什么也看不见。熟悉的音乐响起来,那是她们在心里哼唱了千百遍的旋律,是属于她们自己的歌。红糯随着旋律轻轻摇晃,像秧苗在晚风中摇曳,含苞的稻穗迫不及待要出去玩耍,她要用歌声把饱满的稻穗留下来……
肖勤《廖崩嗒佩合唱团》--创作谈
《
廖崩嗒佩合唱团
》
肖勤
十二
奶出院前,实习生们都过来看“神医”红糯,红糯羞得说不出话。
细糯挤出人群,拿起血压测量仪溜到隔壁床,给刚入院的老奶奶量血压。这些天她跟着护士阿姨学了不少东西,还学会了量血压。
细糯又粉又嫩的模样一向惹人爱,老奶奶笑着伸出手配合“小医生”。
戴上听诊器,细糯听到神秘的声音,它轻轻来了,噗噗噗,又轻轻走了,再噗噗噗……她一边听,一边记下两个特殊声音响起时仪器上的数字。
然后,像是什么东西变成了水滴,在她头脑里滴答了一下,又滴答了一下。
不对!她转过身大声喊护士阿姨,这个奶奶的血压好高。
护士笑,小糯米听出来是多少?
低压一百,高压一百六。细糯笃定地答。
怎么可能,刚才刘医生问了,这老奶奶一直吃着降压药。
老奶奶有些不好意思,嗫嚅道,是一直吃,只是……断了几天,我觉得老吃药不好。
啥?护士赶紧过来重量了一次,然后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细糯,眼睛里闪着惊讶、赞许的光。厉害啊,小糯米!
实习生们的注意力顿时全都转到细糯身上。奶担忧地坐起来,细糯胆小,可别吓着她。
没想到细糯一点都不害怕,笑得像朵骄傲的小葵花。
在医院这些天,她跑进跑出照顾奶,又帮着护士阿姨们打杂,再也不怕和生人交流了。
就像门口大枫香树上的雏鸟,待在窝里时老是战战兢兢不敢飞,一旦被鸟妈妈撵出窝,它立即就会张开翅膀飞起来,飞过云朵,飞过山峰,飞过雨雾,翱翔万里。
月亮山就像一个窝,保护了红糯细糯她们,可是,好像也困住了她们。
奶看着光影中模糊的细糯,陷入了深思。她识字不多,说不出高深的话,但世间万物的道理她是懂的,鸟和人一样,飞翔和长大也是同一个道理。
出院前,从县城医院下来的张医生提醒两个小糯米,下半年省医疗乡村振兴队要到县城医院搞“复明工程”,一定记得带奶奶来做手术,免费的,不要钱。
奶有些紧张,那个刀子要是不小心割坏眼睛了怎么办?
张医生笑起来,说阿婆您放心,医生的手和您年轻时绣花的手一样巧。
回到月亮山,打开木门,一股寒气扑过来,地火塘的灰已经冷了好几天。奶麻利地刨开冷灰,点了把干松枝引燃柴火,细小的火苗顿时映亮木屋。透过跳跃的火光,奶慈祥地看向红糯,说,糯啊,奶的命是你救的,你说你想当医生,那就当吧,好好读书。
红糯惊讶地看着奶,兴奋又忐忑。
兴奋的是奶让她接着念书了,忐忑的是自己成绩不好。
十三
回到学校,红糯上数学课再不打瞌睡了,也不再计较油菜和小鸡。
下午合唱团训练时小吉接到了柴主席的电话,说工作组已经看了他在美达寨拍的视频,初步决定让廖崩嗒佩合唱团参加“村BA”演出。
大家顿时尖叫欢呼起来,跑出教室在操场上狂奔,学校后山青杠林里的麻雀给惊得扑啦啦炸出林子,逃得老远。
吴校长也给炸出来了,一双眼急切地盯着小吉,正好柴主席的电话又打过来。
好好准备一首属于你们自己的歌。
大家面面相觑。
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歌。
现写!咱们请超哥帮忙。小吉眼睛瞪得老圆,一脸逼上梁山的表情。
懂花立惊讶地跳起来,你认识超哥?大家茫然地看向懂花立。
超哥是“神曲之王”啊。懂花立说,你们真笨,有没有听过那首歌?乌蒙山连着山外山,月光洒下了响水滩……
这回轮到红糯她们尖叫了。亚运会会场上,年轻的DJ(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)带着众人一起唱的不就是这首歌吗?
等等!吴校长指着懂花立,眼睛眯起来,你有手机?你上课带手机?
懂花立脸色一变,转身就跑。
十四
日子一天天过去,田里秧苗已经稳稳当当站住了脚,李子、桃子、蓝莓也挂了满树,空气中弥漫着充实的香气,像多汁的树叶散发出来的甜,也像是谁家调皮的娃娃咬破了青硬的李子。
小吉站在大槐树下,焦急地等待一个人的回信。
终于,当蔷薇开满枝头时,她的手机叮当一响,一条短信伴随着一缕花香传来——
小吉老师你好,我是超哥,你的来信收悉,视频也看过了,非常惊讶大山里还有这么一群爱唱歌的小女孩,更感动你们的合唱团叫“廖崩嗒佩合唱团”,我的苗族朋友告诉我,廖崩嗒佩就是勇敢女孩的意思。为了这群勇敢女孩,我愿意带着我的朋友们一起来给她们写歌,让她们的天籁传到“村BA”赛场,传遍全网,传到全世界。我想,能做到这一点,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歌写得有多好,而是她们的歌声打动人。
小吉看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把每个字都嚼碎咽到了肚子里,这才昂首阔步走向校长办公室。天知道她其实根本不认识超哥,她只是通过网络给他写了封信,希望他给勇敢女孩合唱团写一首歌,希望在“村BA”演出后女孩们有更大的勇气延续她们的学业,成为梦想中想要成为的那个人。
她在私信上留下了手机号码,然后天天等回信。
天菩萨,她学着当地的语气对自己说,终于等到了。
超哥说他和他的伙伴们周五来谷品小学。
周五中午,小吉带着合唱团成员身着盛装站在学校门口遥望。
银饰沙沙响,风儿轻扬。
心脏怦怦跳,河水荡漾。
是激动呢还是天太热,大家头顶都冒着热汗,手里端着的米酒碗轻轻颤抖。
吴校长割来新鲜的芭茅草打了个标在迎客绳上,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老师们的到来。
十一点半了,坡上放牛的老何牵着牛路过学校门口,疑惑地看着他们。他的牛都已经吃饱了,这老的少的还端着米酒在这里等啥子?
吴校长不安地朝老何硬挤出一丝笑容。
大家的心都悬得老高,超哥真的会搭理她们吗?
正东想西想,小路尽头走来一群人,正午的阳光罩得他们一身金灿灿。
哎耶……红糯赶紧清嗓子,带头唱起了苗家的迎客歌——
苗家的牛角杯举起来,苗家的酒歌唱起来,最好的美酒敬贵客。
歌声刚落,对面的老师队伍里居然响起高亢清亮的歌声,同样是苗语,同样像银铃一样清脆——
感谢你的热情,感谢你的美酒。山高挡不住真情,水深拦不住真谊。
是飞歌!竟然是苗族飞歌。省城来的客人里居然有苗家人,而且唱着正宗的苗族飞歌。
吴校长也惊呆了,这样的歌声,芭茅草打的草标和米酒哪里“拦”得住哇。
和超哥一起来的客人里有苗族、水族和仡佬族的艺术家,他们的童年和合唱团的女孩们一样,住在深山里,没有路和车,每天要走很远的山路才能到学校,走得满脚都是水疱。到了初中,考试成绩也总是比城里的同学差一大截。
那怎么办呢?红糯急切地问。
咬牙使劲学呀。歌唱家阿雨说,就像跑步一样,人家休息时我不休息,慢慢就赶上了,后来我就考上了音乐学院。
就这样吗?可能吗?红糯问。
只要勇气在,只要肯努力,一切皆有可能。作词家镯儿伸手搂过红糯,温柔地答。
这一天,召唤来大咖的小吉相当得意,骄傲地昂着头忙进忙出,吴校长则像个打杂的,跟在她后头,局促不安。不是他没见过世面,是超哥的阵容太强大,作词、作曲、编曲全齐不说,还有专门的摄制团队。
不是说好了只来写歌的吗?这是天上掉金元宝了吗?还是砸下来一座金山?
十五
作曲我们来,但歌词得你们自己写。超哥和作词家镯儿鼓励大家,一人写一个梦想,然后我们给这首歌起一个名字,就叫……
吴校长一直在旁边找不到插嘴的机会,听到这儿赶紧插话,歌名叫《大山的小孩》。
超哥很赞同,这名字好,我们都是大山的小孩。
吴校长在学生后面很骄傲地挺了挺背和腰,好家伙,憋了恁久,终于整对了。
有蝉鸣声从学校后面的山林传来,阳光照得操场一片明晃晃。想着不久会到“村BA”去演出,红糯感觉像沉浸在一场梦里。这梦太美,美得红糯不敢大声呼吸,怕一个不小心,眼前的一切就会消失不见。她屏住呼吸,像一缕努力控制流动的微风,小心翼翼地将写下的句子交给超哥,懂花立也蹑手蹑脚地走过来。
超哥和他的伙伴们慎重地接过一页页纸,然后纷纷拿起吉他和笔,弹几下商量几句,边弹边商量。教室里真安静,女孩们像十一只胆怯又好奇的小鸟,抻长了脖子,呆呆看着他们拨动吉他弦,发出溪水流淌般动听的旋律,又看着他们低头写下音符,眉眼间全是专注的神情……
看着看着,红糯突然有些脸红和羞愧,她做数学题时会满脑子想着去摘枇杷,写作文时又会想着抓泥鳅。她从没想过像超哥这样有名的人,做事还这么认真努力。
时间像阳光的脚,慢慢爬上开满蔷薇的院墙。艳丽的花朵在微风里轻摇,一只蜻蜓扇动着细弱又透明的金绿色翅膀,缓缓停在最大的一朵蔷薇花上。
这时,一曲流畅又悠扬的旋律在教室里徐徐响起。
属于勇敢女孩合唱团的歌诞生了。
我是一个大山的小孩,我有很多梦想要实现……有一天我会离开,去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;有一天我会回来,因为我是大山的小孩……
红糯紧捂着怦怦直响的胸膛,心中充满了激情和力量,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自豪和骄傲,这是属于她们自己的歌,老师们把她们的梦想串成了一首歌,一首属于所有大山小孩的歌。红糯流下了眼泪,她知道自己有一颗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心,它像樱桃一样柔嫩,只是外面裹着一层核桃壳,那些尖锐细密的毛刺是红糯的伪装,让她显得毛躁、不耐烦,还爱翻白眼,好像什么都无所谓,什么都瞧不上。
连去镇上念初中也瞧不上。
天知道她多么渴望念书,她想当医生,想当歌唱家,让她的歌声飘扬在云天之上,飞出连绵的大山,去往无边的草原。那里有云朵一样洁白的羊群,还有悠扬的琴声,黄河水淌过九曲十八弯,夕阳像金色的牛乳一样在草原上缓缓流淌……
老跟她抬杠的滚飞园居然没有嘲笑她,而是用手轻轻找到红糯的手,然后两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,两张小脸也亲密地贴在一起,像两朵贴梗盛开的蜀葵。
同行而来的大胡子导演让摄影师记录下了这一切,他说,孩子们眼睛里有光,他要给大家拍MV(一种用动态画面配合歌曲演唱的艺术形式),主角就是她们自己。
红糯不懂MV是什么。
我晓得,懂花立凑过来说,就是我们站在山上唱,站在寨子的大树下唱,走过稻田唱,玩着河水唱,你们就在后面拍啊拍、录啊录。
对。大胡子导演夸奖,不错,把分镜头都给我安排好了。
十六
第一次面对镜头,红糯很紧张,总是出错,不是错了调就是破了音。
大胡子导演一行已经在寨上住了三天,还是没办法拍到红糯领唱的最好音色,红糯越试越紧张,搞得合唱团的其他人也紧张起来。红糯焦急地转着圈,银铃叮当响,突然,她想起了什么,转身将躲在树背后的细糯揪出来。
我妹妹可以。红糯找到了救星,笑得月亮弯弯上了脸。
大胡子导演看了眼细糯,有点不相信,他早就发现了这个小尾巴,但三天里他没有听到细糯说过一个字。
他还以为细糯是哑巴。
改当剧务的周握手看着大胡子导演探究的表情哈哈笑,说,龙导演,细糯她可是我们月亮山的小仰阿莎,上次插秧节,她一开口,所有的小草都醒了,小花都开了。
是的是的。滚飞园最近脾气越来越好,不光是不顶嘴,还很顺意。她说不出周握手那么好听的词,但觉得他说得很贴切,她很赞同。
老歌师不知什么时候抱着月琴来了,缓缓坐到树下,拨动了一下琴弦。细糯听到琴声,缓缓松开了紧张的小手。老歌师轻声叮嘱细糯,你不要管这台黑乎乎的机器,你只管对着大山唱,像那天插秧节一样。
不一样。细糯偷看一眼摄像机,眼神惊慌如小鸟。周握手在一旁又开始拍胸膛,不怕不怕,有我在呢。再说了,就算不一样你也可以的,因为你也不一样了,上次去镇里陪奶,你不是还学会了当小医生嘛,还能查出人家的高血压。
提到这件事,细糯扑哧一下笑了,羞涩又骄傲地扭了扭,漂亮的裙摆也跟着扬成一朵朵细小的喇叭花。
咱们试试?大胡子导演鼓励细糯。
老歌师拂响月琴,细糯穿着绣花小布鞋,轻踩过长满折耳根的田埂。
眼前是苍茫逶迤的大山和无边的云海,细糯眨眨眼,鼻子发酸。她突然很想念爸妈,想生出一双翅膀飞到山外去,哪怕天空会下雨,会刮大风,还会遇到闪电和打雷,她也不怕。
廖崩嗒佩。
勇敢女孩。
这首歌不仅是写给姐姐她们合唱团的,也是写给她的,她也要做勇敢的女孩,这样才能飞过崇山峻岭。
大胡子导演挥了一下手,人群安静下来,山风吹起细糯的裙摆和头发。
我是一个大山的小孩……
细糯天真无邪的声音像晨曦铺满山冈,山谷里有什么声响在隐约应和,神秘而柔软。
奶知道,那是月亮山母亲温情的吟唱。
央视视频
有了细糯起头,后面的拍摄顺利多了。红糯和懂花立放学一回来就围着摄像机转,还给摄像师准备了一份清单,早晨几点起床拍日出,中午在哪片树林里拍叶子漏下的光,下午哪一片秧田最漂亮。
拍摄组决定让她俩“升任”副导演,滚导和懂导开开心心上了岗,带着摄像师和录音师在寨里跑来跑去,急得周握手在后头打商量——把咱们种的蓝莓拍进去,还有梯田,对,咱们的原生态大米和猪要有特写。
丙两主任也在地里大声喊,拍这里!
大伙儿一看,乐了。丙两主任穿着盛装,一手拿着竹竿,一手牵着长长的皮尺,和县里来测量修路的工作人员一起站在胡豆地里。他姿势古怪,脸朝着拍摄组,身子却不得不朝着测量队。
你莫把脖子扭废了。周握手大笑。
正开心,丙两主任的媳妇挥舞着扫帚从屋檐沟跑过来,声音震天。不过年不过节的,你穿恁金贵的衣裳跑到土里去量地……
整整半个月,美达寨里都洋溢着欢愉的笑声和悠扬的歌声,还有大胡子导演的惨叫声。来看拍摄的人实在太多,连隔壁寨子的也来蹭镜头。刚清场开始录制,突然不是这里冒出来一个假装目不斜视的“路人”,眼睛骨碌骨碌直往镜头瞥,就是那边又冒出来一个挑水的孃孃,一走一回头……
咔,咔咔咔!大胡子导演叫得喉咙生烟。
卡卡还以为是叫它来着,喵喵喵回应,半点不嫌乱。它一起哄,美达寨的大鹅也跟着疯,孩子们唱一句,它们便跟着嘎嘎嘎叫个没完。
大胡子导演抢过丙两主任的话筒,说拍摄结束他要吃光寨子里的大鹅。
大家这才嘻嘻哈哈笑着把自家的鹅撵回去关进篱笆,并且一致决定,这批大鹅见过世面了,不能拉去卖,都养着,养到老。
为了安慰天天都在惨叫的大胡子导演,寨里排着队轮流请拍摄组到家里吃糯米饭、腊猪脚汤、腌鱼和油茶。
MV录制结束那天,大胡子导演又开始惨叫。这回不是因为有人蹭镜头,也不是因为大鹅,肖勤:以歌声为力量,廖崩嗒佩唱响村《廖崩嗒佩合唱团》创作谈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腰围又粗了。
一进苗寨胖三斤,可不是假话。热情的苗家人怎么可能让客人饿着,何况是贵客,让寨里的鹅都见了世面。
MV寄出去后,美达寨仿佛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。其实这个“好长一段时间”并不长,只是短短的十来天而已,但大家总觉得好漫长。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,生怕打探得太多,反而弄碎了希望。
秧苗一天天长啊,太阳升起又落下。
细糯每天都守在路边等姐姐回来,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红糯。
红糯每次都垂下眼眸摇头。
直到有一天,红糯和懂花立她们一路狂奔尖叫着跑进寨子,像一群炸了窝的兔子。她们边跑边齐声高呼,“村BA”!“村BA”!
田里闷头锄地的伯叔和屋前沉默绣花的婶娘们这才齐齐松口气,开始大声开玩笑和说话。美达寨就像童话故事里那座被施了魔法沉睡着的城堡,里面的人一下子全部苏醒过来。
狗儿汪汪,画眉鸣唱。“村BA”呀“村BA”,咿呀咿呀哟……
十一个小歌唱家手牵手在寨子里疯唱,汗水浸湿了头发也不在乎。
十七
演出的日子是万众瞩目的“村BA”决赛那一夜。
出发当天的早上,整个美达寨简直是“兵荒马乱”,天不亮家家户户就开灯起床,寨子里不是这家响起箱子打开的声音,就是那家响起柜门关上的声音,还有人探出头问花腰带或者花绑腿放在哪里……
叮嘱声把细糯她们的耳朵都给灌起了茧子,奶和婶娘们拿出最美的衣裳,一层又一层,把她们裹得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,银项圈、银头花、银腰带叮叮当当挂满了一身。好一番披挂上阵,大人们端详再三,确认再也没有可折腾的空间和地方才罢手。
下山的路还是以往那一条,花花草草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,但又仿佛不太一样了。红糯每踏出一步,都有一种踩在云端的喜悦和幸福。漫长的山路因此变得很短,很快她们到了镇上,天色大亮,超哥已经在巴啦河的渡船边等着,他身后是一辆洁白的中巴。
坐车到台盘已是下午三点多,天有些热,全身是汗的红糯很想吃冰棍。超哥不准,说歌唱家要懂得爱护自己的嗓子,演出前不吃生冷和麻辣的东西。大家都撒娇,说,我们只是苗家姑娘。超哥摇头,慎重地说,这是你们生命中极为珍贵的一场演出,大家要珍惜生命中每一个机会,尤其是第一个机会。
看着超哥严肃的表情,红糯觉得今天的超哥和前些日子很不同。录MV时,他带着她们唱啊跳啊,像个孩子王,但今天站在“村BA”赛场上的超哥,一下子就有了大明星的风范和气场,他的话分明是在教她们怎样实现梦想。
夜幕降临,观众席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,晚风消去白天的炎热,但场内的气氛却随着观众的增加越来越热烈。决赛的队员们有些紧张,一个个摩拳擦掌。后台等待演出的红糯也越来越紧张,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,脸红得像是喝醉了酒,再看其他几个,也跟她一样。
决赛哨声吹响,观众席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,啦啦队一声紧似一声的鼓点像是敲在女孩们的心上,怦怦、怦怦……
导演匆匆走过来,拿着演出单跟超哥再次核对了一遍。两人都不说话,只是互相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,然后导演朝对讲机严肃地说,再讲一遍,再讲一遍,上半场结束演出第一个节目的是,廖崩嗒佩合唱团。
收到收到!上半场结束演出第一个节目的是,廖崩嗒佩合唱团。对讲机那边响起对方的回复声。
这样的阵仗红糯她们从没见过,身边是穿梭不停的工作人员,一个个表情严肃脚步匆忙,消防员、警察、志愿者们也来回穿梭不停。原来大家在网上看到的轻松愉快的“村BA”,背后藏着这么多人辛勤的劳动和汗水。红糯的心中涌出一股陌生的感动,如果用一个更贴切的词来形容的话,应该是敬畏。这些人的脸上带着共同的表情,那就是笃定。
一瞬间,恐惧和害怕像山风吹雾一样散去。是的,她要做像超哥、像其他工作人员一样的人,认真且笃定地对待一切,她要让这场演出成为自己一生最绚丽的回忆。
怕吗?红糯捏捏细糯的小手。
细糯闭着眼,长长的睫毛轻颤,不怕。
吹牛。懂花立双腿直发抖,我都害怕,你这么小会不怕?
细糯轻声说,我在数我的心跳,一下,两下,我让它乖、不急,它就不急。
谁教你的?滚飞园说。
医生。细糯说,我要唱歌,要上学,我要当会唱歌的医生,天天戴着听诊器,听心脏的声音,怦怦、怦怦,好的心脏发出来的声音就像歌声,好听!
那我们也让心脏跳出好听的歌声,懂花立调皮地说,“动次打次”。一声清脆的哨响再次将大家的思绪拉回热腾腾的赛场,暖场音乐响了,导演飞奔过来,蹲在孩子们面前,眼睛灼灼发光。马上就看你们的了!两分钟后入场,廖崩嗒佩,勇敢女孩!雄起!
雄起!大家一起高喊。
我再给大家一个经验。超哥拿出撒手锏——上场后灯光啪地一打,哐当一下……
队伍里突然冒出扑哧一声笑。
超哥愣了。
超哥您接着讲。懂花立老练地摆手。
好,灯光哐当一打,超哥说,这时候全世界除了明晃晃的光,你们眼前会一黑,那些密密麻麻的观众你们根本看不见,就像站在山顶上对着明晃晃的太阳。所以根本不要怕,只管正视前方,想象你们站在枫香树下,对着太阳歌唱,你们眼前是无边的云海、青绿的梯田,夜风吹过来时,有秧苗的香,还有蟋蟀的歌唱。
大家静静听着,鼻尖浸出小汗珠。她们拼命地想着家乡,想着马上就要扬花的稻田,想着秋日的丰收。
今天也是丰收的日子。
一、二、三,挺胸,收腹,走!超哥咬着暖场音乐结束的尾巴,像战神一样毅然挥着手,轻声下令,然后斗志昂扬地带着合唱团上了场。
欢腾的赛场顿时安静下来,观众抻长脖子好奇地看着这群可爱的苗族小姑娘,整个赛场上全是叮叮当当的银饰声和盛装摩擦时沙沙作响的声音。
这声音早已揉进红糯她们的灵魂,她们的心逐渐平静下来。是啊,有什么好怕的,苗家的女孩生来就会唱歌,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唱。
啪。
超哥牵着细糯的手,走到舞台正中,悠扬的琴声过后,细糯的声音如清泉滴答——
我是一个大山的小孩,我有两个好朋友,太阳和月亮……
随之而来的是十一个女孩的和声,如深山溪流淌过青石,清亮的水花四溅。云雀般美丽的歌声在“村BA”赛场上空久久不散,大屏幕上,美达寨的狗和鹅、稻田和木楼一一展现在大家面前。菜地里,动作古怪的丙两主任正和测量队比画即将修到月亮山的路。蓝天云海间,一群天真烂漫的女孩正手牵手走过山巅云雾,背着书包下山。
镜头随着她们走啊走,漫长的山路、汗湿的头发、疲惫的表情、苍茫的远山……
观众开始流泪。
导演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场外的变化,心一直悬着。他真害怕这群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孩子出状况,这可是全网直播啊。
歌声结束,一秒、两秒、三秒,观众席上宁静如海,没有任何声响。合唱团静静站在舞台中央,一动不敢动,红糯听到自己心脏的声音,那么猛烈,像是要跳出喉咙。完了,她们失败了吗?为什么她们唱完了观众席上却一点掌声都没有?
她紧绷着嘴角不让自己哭出声。
突然,有人站起来鼓掌,紧接着观众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。人们举起了手里的荧光棒和小手拍,齐声高呼,廖崩嗒佩、廖崩嗒佩!
红糯的眼泪哗地淌出来。
吓死我了!懂花立边笑边大哭,说,我的心脏都要爆炸了。
像一场梦,十一个泪流满面的苗娃娃半梦半醒地被牵引着退到后台,半天缓不过神来。她们像着了魔,只知道流着泪傻笑,问她们话也笑,摸她们脑袋也笑,刮她们小鼻尖也笑。
醒来了醒来了。超哥打了个响指,不知从哪里拿出一袋冰激凌。果然,大家顿时元神归位,尖叫着扑向超哥,泪花花糊了超哥一身。
细糯站在边上,不抢也不叫。
她在思考一个问题,红糯姐姐必须念书,所有的姐姐都要念书,她也要念书。
勇敢女孩。她轻轻拉了拉超哥的衣袖,没头没脑地说。超哥眼睛一闪一闪,赞同地点点头,廖崩嗒佩。
回乡路上,折腾了一天的女孩们很累,却丝毫没有睡意,坐在中巴车里轮流抢着超哥和小吉老师的手机查看网络留言。才两小时,她们已经上了热搜。
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香港、新疆、云南、辽宁、西藏……她们没走出贵州,但歌声已传遍全国。
嗯,一定还传到了河西,还有长河落日圆的沙漠。滚易花说。
也传到了内蒙古大草原,还有呼和浩特。红糯说。
小吉看着叽叽喳喳的女孩们,心里暖洋洋的。
今晚过后,她们会变得不同,她们会像合唱团的名字一样成为苗乡最勇敢的女孩,勇敢地面对成长道路上的曲折和坎坷,努力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。
超哥,您给孩子们讲两句好吗?小吉看向超哥,她知道超哥自始至终都清楚其中的意义和期盼。
好。超哥又变成了那个温和的大哥哥,他笑着说,第一,没有比你们更棒的合唱团,我相信未来不久,你们会到更大的舞台演出,甚至有可能去北京;第二,所以,合唱团不能散。
提到“散”字,大家沉默地低下了小脑袋。
我们……滚飞园瓮声瓮气地说,过完这个夏天就毕业了,散了。
你们可以继续念书,我也要念书。细糯站起来大声说。大家惊奇地看着她,除了唱歌,从没有人听到细糯的声音如此响亮过。
可是……红糯叹了口气。
小吉猜出红糯的心思,笑着说,关于成绩,我相信你们会一点点追上去的,因为别的孩子是用脚,你们却是用翅膀。
翅膀,哪来的翅膀?
有。超哥笑容灿烂,两手比着飞翔的动作,诙谐地说,你们乘着歌声的翅膀。
哐当一下,我们有了翅膀。大家抱着红糯欢呼。
十八
夏天是个急性子,说到就到。
一晃就是六年级毕业典礼的日子。吴校长伤感地站在办公楼上,看着操场上的孩子们跑来跑去,有的在准备毕业演出,有的在照合影。
每年都有一次离别,但这次离别他尤其不舍。
他的宝贝廖崩嗒佩合唱团要被人“抢”走了,镇中学的孙校长前两天心急火燎地跑来宣布,他们中学正准备给合唱团全体成员增加装备,比如耳麦呀什么的。
稀罕。吴校长白了他一眼,你就是个吃白食的。
吴校长年轻的时候经常在学校带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,他本来从未真正讨厌过老鹰,但现在他有点讨厌老鹰了,因为孙校长就像一只老鹰,要来抢他好不容易养出的可爱的小鸡崽们。
你要想得开,总不能让孩子们一直念六年级吧。孙校长教育他,树要长,人也要长。
那就看你怎么劝了,吴校长悻悻说道,你晓得的,美达寨的姑娘都不念初中。
不不不。孙校长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,存心让吴校长更难受些——这回她们全部要上初中,因为她们有一双歌声的翅膀。
啥子?吴校长又惊又喜,天菩萨,恁好的消息,我居然不是第一时间晓得的人。
这回他是真生气了,他转过身愤然大喊,冯小吉你给我出来!
小吉忙不迭地跑出办公室,诚惶诚恐地望着吴校长。
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吴校长是她的错,但她也没想到昨天她和周握手刚做完动员工作,下山就遇到了孙校长,这个消息自然让孙校长给截走了。回到学校她忙今天的毕业活动,又给忘了。
“叛徒”。吴校长看着小吉的表情,气得牙痒,好半天才憋出两个字。
孙校长乐得脸都歪了。
不过,这大便宜捡就捡吧……孩子们能继续念书就是最好的事。
还有个事,小吉赶紧甩出最新消息安慰吴校长,合唱团已经接到很多暑假演出邀请,省内省外电视台都有。下周省里有个乡村振兴活动想请孩子们去参加,助力黔货出山,您看您带队去?
孙校长抢过话头说,今天以后孩子们就升初中了,算我的人,我带队。
吴校长哪干啊,只要一天还没入初中,都是谷品小学的。
一个声音悠悠插进来说,争啥子,小学的初中的,都是镇里的嘛。
二人回头一看,是爱穿白衬衣的领导。人家说得没错,小学也好初中也好,都是镇里的。
吴校长无可奈何地苦笑,正要伸出手去握领导的手,突然一想,不对,今天学校没有邀请镇领导啊,按惯例只邀请了寨老。
他警惕地上下打量白衬衣领导。他要干什么?又来说米酒的事?还是说三天一小节、五天一大节?
远处,坐在操场第一排的寨老们也紧张地看着这边。
白衬衣领导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尖,拍拍吴校长的肩膀说,放心吧,我不是来捣乱的,我是来学习的,以前我的工作片面了、狭隘了,简单粗暴地把咱们的民族特色文化归结成陈规陋习。最近“村BA”大火,给我上了一课,这回合唱团的精彩出圈,又给我上了一课——不是咱们的民族特色文化有问题,是干部们的思想和方法有问题,没有思考好传承、创新和融合的关系。今天听说学校请了寨老们来参加毕业典礼,我是特意找这个机会来给大家道歉的,你看,我还带了米酒来。
吴校长这才松一口气,也不理会白衬衣领导和他的米酒了,回过头向孙校长再一次“宣示主权”——小学的,我去。
校园广播里,全校师生早已熟悉的音乐声缓缓响起,后山青杠林里的麻雀已经喜欢上了这首歌,它们不惊不慌,徐徐扑打着翅膀,欢快地飞向远方。
吴校长回过头,抬头望远方。蔚蓝色的天空下,红红黄黄的小彩旗从月亮山山脚一直插到山顶,那是丙两主任和测量队插下的旗子,在风中如彩蝶飞舞。
夏天到了,这个夏天和以往不同,它蓬勃勇敢,它有廖崩嗒佩。
肖勤,女,一九七六年生,贵州遵义人。中国作协会员,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高研班学员,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得主。出版有小说集《丹砂》《尘世间小小的灯》、长篇小说《水土》《守卫者长诗》《外婆的月亮田》《迎香记》等。曾获《小说选刊》《民族文学》全国年度小说大奖,第十五届十月文学奖,贵州省第十四届、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“五个一工程”奖等奖项。多部作品被译介到英、法、蒙古、哈萨克斯坦等国。根据其小说改编并担任编剧的电影有《小等》《碧血丹砂》等。
《小说月报》2024年第8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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